在《孙子兵法》的第三篇“谋攻”篇里，孙武进一步阐发了前两篇里的“不要瞎打仗”的观点。但出乎和平主义解读者的意料之外的是，他接下来说的却是一句狠话：“要打就得干一票大的”。

但说干一票大的并不是要像日本军阀那样，出于狂妄，闭眼豪赌；而是要基于实力，妙于计谋，打一场漂亮的大胜仗——而且最好连打都不用打，让我方兵不血刃，使曾经的敌方被迫整体归顺。所以他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这是《孙子兵法》最高超的地方：孙武从来就是把军事当作一个政治的手段来看待的：

¡ 每当可用其他政治手段来压倒对手、排除危机时，他绝不主张打仗。

¡ 即使必须开打，他也绝不主张想也不想就打，而是力主“上兵伐谋”。

¡ 而最好的谋略，则应该争取调动一切可调动的手段，把敌方的战斗力全面化解——化解不是打败，甚至也不是瓦解，而是包括组织能力，社会基础，经济利益，基本信念在内的全面改造。

从这里可以看出：孙武对胜利的定义，不仅仅是在战场上消灭多少敌人那种狭义的定义；他关心的，是在国际竞争的环境下，国家能不能通过任何手段争取到的新的利益。国家层面的，全社会层面的利益，才是他最看重的胜利。

当然他的含义，并非忽视备战，或取消军队。他心目中最伟大的将领，不但是多谋善战者，而且是乐见通过和平手段扩大国家利益，自甘于胜利庆典中隐身微笑的辅国之臣。

在孙武看来，“善用兵者”必须追求两个几乎不可能同时追求的“战果”：其一，是以尽可能小的代价，甚至不直接造成人员伤亡，就压倒敌人的武装力量，也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国际竞争中，一方使另一方陷入内部危机，或借另一方卷入与第三方战争的机会加速发展自己，都属于这种情况。

两军对垒时，一方及时通过实弹演习和新闻报道“秀肌肉”，以实力和气势阻止对方轻举妄动，就具有这样的意义。 

其二，是为国家赢得的尽可能大的利益，“以全争于天下”，追求那种瓦解敌人全军战斗力，甚至消灭敌国全面实力的胜利。

两军交战中，逼迫敌军成建制投降或策动其起义，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

更高层次上，军事上的装备更新，经济上的产业迭代，可以造成使对手优势、强项全面作废的效果。努力振兴经济、发展科技本身就具有“上兵伐谋”的意义。

将上边的两条结合起来，作为孙武所说的“谋攻之法”，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兵不顿而利可全”。 

在此上下文中的“善用兵者”未必就是某个个人——这个称谓可以指一个将领，一个统治集团，一个国家，在现代世界上，也可以指一家企业的高层管理团队。在竞争性的国际关系中，最具现实意义的“善用兵者”当然应是国家。

从这里亦可看到，中国经典兵学中的“谋”，是贯穿政治、军事、战略、战术多个层面的一个观念。

“谋”作为动词，首先要求的是不论在任何层面采取对敌行动，都要根据“兵不顿而利可全”的法则事先谋划，都不可鲁莽行动，都必须追求歼敌效益的最大化。

“谋”作为名词，则要求在政治、军事、战略、战术每个层面都要有的相应决策，以保证我方调整处境，选择方法，争取主动，完成胜局。在敌对性，但非军事化的（仗一时可能仍打不起来，但其他方面的竞争却已是你死我活）国际环境下，这也势必包括在经济领域各个层面的谋略。这就要求一个国家为了确保利益，在军事、经济等各条战线上都要创造机会，让大批“善用兵者”、“善管理者”脱颖而出。

在这一篇接近结尾处，孙武说：“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这些话，既说给最高领导人听，也说给各级组织领导人，以及参与国际竞争的所有人听的。

读到这里，人们亦可自问：当孙武告诉了我们应该“谋”什么，那么根据他的兵法（比如本篇所说的“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云云），我们是不是也能总结出几条“不谋”，或不应该追求的东西，作为他的谋略法则的补充呢？

¡ 首先，不要无谋。一切战争行动或竞争性行动，无论大小，必须讲究谋略。

¡ 要以国家利益、整体利益以及长久利益为谋，避免单纯为局部利益，短期追求，个人荣誉或“咽不下这口恶气”的心理而战。

¡ 不谋以军事代替政治、外交（虽政治、外交必须有军事作为后盾）。在商业上也是这样——不以单独竞争代替协作发展；协作发展带来的利益肯定大于单独竞争创造的利益。

¡ 不谋无知之战。做不到基本上知己知彼，不能打。知己知彼不能仅仅知道一个“彼”，还要尽量知道所有的“彼”以及整个大局。纵观20世纪的中国，所有的失败和胜利，从清廷的覆灭，到改开的发起，都与领导人的大局认知有关。

¡ 不谋无准备之战。

¡ 不谋不占绝对优势之战。

¡ 不谋不能上下同欲之战。

¡ 不谋将领不情愿、不理解或不胜任之战。

¡ 不谋无战后全面解决方案之战。

最后一条很重要，因为孙武强调的是“得全”。“得全”必须是一个投资上的“长期持有”的概念。而战争的获利，仅仅是一个瞬时概念；如果不能由一个有效的战后治理解决方案紧随其后，就难以保证全胜，也就是建立一个民众拥护，稳定发展的秩序，真正实现和平红利。

点评：

“兵不顿而利可全”这句话听起来有点玄，说得容易做到难，是不是？

其实，有一些商业经验的人想一想，这个要求并非高不可及。任何企业设计和生产自己的拳头产品，不都是要同时追求两个目标么？不都是既要技术手段、商业模式上尽快冲击、替代老对手，又要在规模效应、组织效率上尽量阻挡，甚至吓退新对手吗？所谓物美价廉，所谓极致性价比，所谓爆款战略，不都是这样的“一招两利”吗？不都是为了追求相当程度上的“兵不顿而利可全”吗？

得全不等于什么都做，而在于通过做一件最关键的事，实现一项突破，就实现某种具有全局影响的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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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作者近年为新质生产力企业提供顾问、咨询服务期间，重读《孙子兵法》的系列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