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子兵法》第一篇“计篇”里,我们看到,孙武绝不是把战争视为一个孤立事件,而首先是把它视为关乎国之存亡的大事,具有全局性的影响。他的第二篇“作战”篇,可以说,就是他这种全局性思考的进一步展开。
值得注意的是,“作战”篇讲的根本不是通常意义的“作战”,或打仗怎么打的问题,而好像通篇都是在讲战争的资源调动、后勤补给以及相关的国计民生的问题。
为什么孙武把资源调动和补给放在“作战”的标题下讨论?肯定不会是因为他想故意为现代人混淆“作战”的含义,也不是要回避或贬低战场拼杀的重要性。按照李零的解释,此处的“作”是“兴、起”的意思。 因此读者可以想见,孙武认为,具有战略意图的对外军事行动,首先要打、要拼的是国家资源和经济实力;要估算、要确保的,是以尽可能短的时间结束战争,达到国家战略目标,为己方创造新的利益。
孙武之所以让这一篇讨论紧跟“计篇”之后,而出现在“谋攻”篇(这一篇讨论制定谋略的法则)之前,他的用意应该十分明确:那就是在最高统帅部做出战争决策之后(按照“五事七计”),还是不能马上进入军事层面来讨论问题。正如《孙膑兵法》里所说:“事备而后动”, 出于对国家社稷基本利益的考虑,下一步,还必须解答这一篇里提出的种种问题,比如资源如何动员、补给如何跟上等等。
然而,孙武在这一篇里最关心的问题,却不仅仅是“后勤”(当然他不可能使用这个现代词),或资源、补给这一类的问题。这一点,现在流行的解读经常忽略。孙武在这一篇的讨论里,心里想的,是一个更大的话题:那就是战争,不是要让国家破财,而是要让国家获利。
怎样把战争打出效益?联系到整部《孙子兵法》的思想,会是仅仅抓一批俘虏或攻占个把城市吗?那就太小看孙武了。他的意思其实非常明白,既然需要投入那么大的“百姓之费”、“公家之费”发动战争,那么,决策者也就必须想到,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一方面减少消耗,一方面扩大回报?
仔细琢磨,在这一篇里,孙武的意思至少有三层:
其一,战争不是统治者想打就能打的。所有战争都受资源制约;没有雄厚的投入,就无法指望打赢一场重要的战争。一国经济,经不起长久或频繁的战争消耗。
这一点难能可贵。作为生长于当时经贸大国齐国的军事家,孙武看到,即使是超级大国,也绝对不应该热衷“砸大钱,拼资源”的战争游戏。
根据同样原理,用各种方法使别国陷于长久或频繁的战争消耗,对第三国来说,相对而言,就是获利。
在竞争性的国际关系中,从古到今,都会有大国,可通过制造内部分裂,扶持反叛势力,使他国陷入战争消耗。时而也会有的小国,通过制造地区关系紧张,将远方大国卷入矛盾,长期充当自己的保护伞。
其二,战争一旦开打,就一定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夺取胜利,创造新的和平局面。“兵贵胜,不贵久”,“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这个论点,有人称为是现代战争中的“速战”观的先河,其实不然。现代战争中对“速战”的追求,其实远比不上孙武在战略高度上的“速胜”,如二战时的德、日,伊战、阿战时的美国,以及阿战时的苏联,虽然都有速战的记录,但都属于迷失战略目标的,单纯技术型的速战,它并不能(事实上也没有)确保整个战争的胜利,甚至使开战国焊死在战场,无法体面脱身。此类速战的决策者,可谓愚蠢至极,根本不得《孙子兵法》的皮毛。
正如2022年8月在欧洲《现代外交》(Modern Diplomacy)杂志网站上的一篇以《孙子兵法》观点分析阿战的文章所说的:“迷失了战略的战术只是失败前的一阵噪音”。
其三,即便按照克劳塞维茨的观点,战争既然是政治的延伸,就不能迷失“胜利”的目标。对战争局势把握得好,就必须(无论怎么“打”,文“打”还是武“打”——这些问题我们以后会讨论)要打出一个“胜利”来,达到削弱敌方、加强己方的效果,即“胜敌而益强”。
英国军事思想家李德·哈特(Liddell Hart,1895-1970)说:“大战略的视线必须超越战争而看到战后的和平……战略的目的为获得较好的和平。” 通过打仗使己方兴旺发达起来,开启和平发展的进程,这样的近代案例包括二战后的美国和苏联,也包括对越作战后进入改革开放周期的中国。
军事评论家钮先钟就指出,世界上其他著名战争理论,包括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都没有孙武那样高度重视战争的经济问题。
个人认为,倒不如把孙武比作一个大投资家式的(比如像查理·芒格和巴菲特那样的)军事家——他打仗,内心是有严格的效益指标的。他认为如果一个国家要打仗,那就一定要打出利益和效益来。他的金句“不尽知用兵之害,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虽起点在“用兵之害”上,并且喋喋不休用了几乎整个篇幅讲“用兵之害”,但最终归结,却明明白白是“用兵之利”——这就像把打仗也当作了投资。
从成本的角度去看待军事,以投资家的眼光去做策划战争——这是孙武最“酷”的一个地方。
点评:
最后还有一点:孙武关于“食于敌”的观点,细想一番,也有意思。
在现代世界上,字面意义的“食于敌”(打到哪就吃到哪)已不现实。但在竞争性的环境中,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市场上,竞争者们都一边交战或竞争,一边也在借助对方的资源扩大自己的利益。他们都在法律并不禁止的领域,学习和优化来自对手的创造与启示。
在越靠脑力竞争的领域,如AI,越是这样。这算不算也是一种“食于敌”?
在这方面,中国有一句古话,比《孙子兵法》说得更好,那就是管仲说的“善用非有”。管仲的原文是“圣人善用非其有,使非其人,动言摇辞,万民可得而亲”。 他的意思,是“圣人”(这里亦可理解为管理者)必须通过智慧与策略,好好利用本不属于自己的资源。从这里你是不是也会联想到华尔街上人们常说的“other people’s money”?但这不仅仅是要用“other people’s money”,而且还要将其用得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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