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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中国人讨论问题时喜欢侃大局——有什么高见自当别论,反正一上来总是得先侃一通。就连说书的,开场时也要说上几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知识分子经常会觉得,像这样侃大局,无非是重复一番圣人曰或古人云,属于民俗范畴,无需认真对待。

但如果习惯性地把大道理撇到一边;一切从眼前所见或个人所欲出发,可能不但不聪明,而且很危险。你可以不侃大局——可以不善于侃,或不屑于侃——但你心里必须有一个大局观。从这个大局观来审视自我,审视自己的组织,审视所处的环境,才能对现在应做什么,将来大致要做什么,有一个连贯性的认识。没有这种大局观,就难免人生在世,不知所在,亦不知所往。

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那些真正精彩的关于大局的论述,即使千百年过去,今天读起来却依然感到发人深省。比如孙武说的“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的训诫,初听好像是“大白话”。打仗的事情不可儿戏——这个道理难道有谁不懂的吗?可是,对比这几句话说出2500年后很多地方发生的情况,竟然会发现现代世界的“领导者”们,有人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人们往往以经济上的竞争,比拟战争中的拼杀。在一轮接一轮竞争中生存的企业家,无不心怀忐忑地(尽管有时下意识地)关注着经济大局,判断着自己企业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盘算着如何规避有可能坏的危险,捕捉到有可能最好的价值。

与领兵打仗的人一样,做组织管理的人都是要带领一群负有使命者在艰苦卓绝中不断拼打。组织的成功与失败,它能否排除困难,完成使命,关乎管理者的事业甚至生命。他们必须不断琢磨,自己所处的大局到底包含多少风险多少机会

正是为了回答这样问题,孙武在计篇里提出了他的判断标准,也就是所谓“五事七计”:以“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民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来衡量交战方或竞争对手在“道、天、地、将、法”这几大方面的特征。在2500年前,这已经是一套比较系统化的判断标准了。

然而现代人也必须看到:即便是《孙子兵法》也无需圣化;“五事七计”也有其不足。因为它毕竟是一个以古代语言表达的系统。世界上凡属理论思辨的事情,到底还是以现代语言来表达会更加全面。

在孙武写13篇兵法的时候,人类尚未没有发展出系统性的科学,更没有社会科学。因而现代人对“五事七计”的理解,就不能停留在字面上,像很多后世的《孙子兵法》注者那样,仅仅是抠“道、天、地、将、法”这几个字在语义学上都包括着哪些意思。这就像语文老师讲解名著那样,抠得越细,可能却越远离这几个字的组合意义,以及作者的整体用心。

应该想到,孙武提出的“五事七计”,其实是他总结出来的一套社会分析方法论。它的目的,是要考察某交战国或竞争对手的整体“品质”(quality),也就是由“道、天、地、将、法”这几个字所体现的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的大局。

战争,说到底,是拼“大局”:哪一方会经营大局、颠覆大局、控制大局、引导大局,它就会压倒对手,赢得胜利。

因而现代人在做战争决策或竞争分析之时,虽无需把“五事七计”当作教条,却必然会沿着孙武的思路,采用社会科学的方法论,以更明晰的现代语言做大局分析。 

大局分析首先是社会分析。

孙武的“五事七计”,看起来好像与社会无关,对于西方人来说还带点神秘主义,其实整合起来,就是社会分析。

它的最主要观点,其实就是一条:看一支军队有无胜算,不但要看它的内部——比如武备如何精良,训练如何有素,而是首先要看它的外部,或它的生存环境,它的社会归属。如果它所在社会的意识形态、领导者行为与民众生活方式完全脱节的话,那么打起仗来,那支军队便难有胜算。

这就像现代的组织管理研究要做的那样:管理研究的重中之重,首先不是要抠在组织内部应该如何建立层级、应该如何激励和约束团队。管理学泰斗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就指出过,组织并非在真空中存在;管理(或从事管理研究)必须从“外部”入手,首先要看清楚一个组织与它所处社会的关系。

正如孙武论兵要每每论及大局,德鲁克讲管理,也经常用大量篇幅发表他的社会观察以及社会分析,而且越到他的晚年,越是这样。德鲁克从未自我标榜是大社会学家,大历史学家或大未来学家,但他言论,却充满了历史的悟性未来的洞察,以及对那种撇开大局,只抠细节的管理方法的批判。

在他1999年出版的著作里,德鲁克说:所有(关于组织管理的)传统假设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即管理的领域仅在于组织内部”,而忘记了“一切机构的工作绩效只会来自于组织外部。”企业家创业,以及一切富有企业家精神的创造性活动,所指向和所关注的,其实都是企业组织外部的社会。

因而德鲁克告诫读者:管理是一门社会科学;对社会趋势的基本了解,因本身充满变数,且事关组织成败,人事哀荣,其重要性要远高于人们对自然科学范式的理解。

更难能可贵的是,重读德鲁克在20多年前发表的文章或访谈,会发现所论及的很多趋势,比如说随着工业发达水平提高,各国人口增长放缓,老龄化以及健康需求增大的趋势,今天不仅仍未过时,而且更加明显,更加蔓延。还有的趋势,甚至直到现在,也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一个这样的趋势,就是德鲁克所说的经济与政治的不协调(incongruence,也就是经济活动的全球化与政治上的碎片化、分割化(以及政府体制的日益老旧和陈腐)的同时发展相互制约。 

德鲁克之所以得出世界政经发展趋势相互矛盾的看法,是基于他历史反思1914年以降,殖民时代的大帝国接二连三解体;自1950开始大量“小型化”的民族国家不断涌现,每个政府都对市场经济做了或正在做程度不一的限制或扭曲

当德鲁克指出以上趋势的时候,当今世界上不协调的许多重要现象都尚未发生,他当然也不可能预见到。那时克林顿未卸任美国总统,信息技术革命刚刚开始,经济全球化如火如荼,多数西方评论家之所见,是世界是平的”。美国的深层问题远不如今天这么明显,与中国的关系也远不如今天这么严峻。但正因为如此,反过头来读他当时的展望则越发感到,此老的大局意识的确卓然不群。

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种新的“世界大战”——一种以经济、贸易为手段的战争,已然发生。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战争。它虽然没有(或者暂时没有)造成血腥的直接伤亡,但造成的后果,却也可能颠覆国家政权,洗劫人民财富,甚至使某些民族永远失去发展的机会。

这场全球经贸战争,对于成千上万中国企业的领导者、管理者来说,也是他们的“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他们的企业未来发展的运势——捕捉什么机会,怎样捕捉机会,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大局观”,也就是他们对全球政经趋势的把握。

只有认清了大局,才有可能理解交战各方究竟是处于何种态势,而其中一方,或一支军队,想要做到游刃有余,“致人而不致于人”,最好是采取怎样的打法。 

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大局?

很明显,出于政治上的原因,西方已无心再玩全球化的游戏。除了倚仗大金融和某些大工业作为战略据点之外,传统的发达国家已不再具有凭借几乎绝对的优势在世界各地“攻城掠地”的能力。它们现在是一种阵地战的打法,是力图加强自己的本土防御和重点防御。这样就腾出了大量的中间地带,让有进取心,且有能力的中国企业去结合当地因素,开展游击战争,甚至建立自己的海外根据地。

这正是现在大大小小的中国企业纷纷出海的逻辑所在。

在这里,笔者只想引用一位在阿联酋长期工作、居住的朋友,202510月的一次聚会上说的话:

现在国内,好像大家都在,卷来卷去各行各业都说生意不好做,产品和服务都靠削价竞争。

但在国外,从美国到欧洲,从中东到非洲,却是一个大通胀的周期。我们亲眼所见,几乎样样东西都在涨价。

如果有企业宁肯待在国内不断削价竞争,直至把自己卷死,而不愿到海外来,去争夺大通胀、大涨价带来的机会,那是不是傻?

但企业出海不容易——有位国内来访者插话——尤其是当你刚刚拉起一支队伍,马上就要去客场作战。

那不就像长征,南方人跑到北方去建立根据地?一边干,一边学吧——那位朋友回答——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一边给客户“当孙子”,一边自己闷头读《孙子兵法》。

点评:

《孙子兵法》里最值得后人学习的一种东西,就是作者的大局观。

作为现代中国人,尤其是上过大学、在搞管理的,也可以从德鲁克的例子里,看到一个人学会以大局的框架看问题,想办法,几乎就自然而然地比别人更具深刻的历史感敏锐的洞察力

这种大局观很有用,比如在策划长期发展的时候,在布局区域市场的时候,或者在发展协作企业关系的时候——去判断如何在一个的市场环境下伐交伐谋”和“伐兵”

至于为什么很多产品和服务在国内都卖不出价,而在海外往往却能卖出更好的价来,自然有经济学上的道理,大家都懂,就不讨论了。

…… …… …… ……

以上是作者近年为新质生产力企业提供顾问、咨询服务期间,重读《孙子兵法》的系列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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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刚

张晓刚

33篇文章 2分钟前更新

曾经为《中国日报》评论撰稿人。后长期就职财经服务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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