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的“计篇”篇幅不长，却解释了战争决策的重要性，决策的核心内容，以及“兵者，诡道也”的意义。

但读者是否内心曾经问过：为什么好像从战争决策那么宏观的问题一下子就蹦到了“诡道”这种执行层面、战术层面的问题呢？这是不是文章结构上的一个“断崖”？

难道进行一场战争，在做出要不要打的决策之后，就一下子进入了“诡道”的操作吗？难道在决策和“诡道”之间就没有任何过渡吗——比如对整个战争局势的考虑和布局，比如如何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行动把战争引向最后的胜利？难道就用不着讨论战略吗——尽管那时的人并不使用这个词？

以上的问题，在“计篇”里其实是做了回答的。只不过它太简短了，读者如果不做仔细阅读，也许会找不到这个答案。

这个答案，就“藏”在战争决策的要素分析与“诡道论”的中间。孙武写道：“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这里的关键就是这个“势”字。

这些话，百度百科上的译文是：“我的军事思想您认为能够接受，再从外交上造成大好形势作为辅助条件，就掌握了主动权。所谓态势，即是凭借有利的情况，以制定临机应变的策略。”

这种理解，与一些颇受尊敬的《孙子兵法》研究者的并不一样。比如黄朴民的译文是：“筹谋的方略已被采纳，还要设法造成一种态势，用来辅佐战略计划的实现。所谓态势，就是根据客观情况采取灵活机动的应变措施。”

吴如嵩的解读是：“分析利害得失的意见，已经被采纳，然后就要造成有利的态势，作为外在的辅助条件。所谓态势就是根据自己有利的情况，掌握战争的主动权。”

似乎只有李零将此处的“势”与《孙子兵法》在稍后篇章里将要大论特论的“形势辩证法”联系了起来，明确指出，此处的“势”就是“势篇”中的“势”。没错，“势”这个词不可小看，否则孙武对它不会一再强调。只可惜“势”是什么？李也没有给出一个直截了当的定义。

古往今来，兵学学者在这里的解读也是众说纷纭。杜牧对这两句话的注释是：“计算利害，是军事根本。利害已见听用，然后于常法之外更求兵势，以佐其事也。”他把“势”解读为“兵势”——这是更符合经典兵法逻辑的说法；然而对“其外”的解读，却似乎对文本有所强加。

在《十一家论孙子》中，最简洁明了的解读，应是出自宋朝梅尧臣的：“定计于内，为势于外，以助成胜。因利行权以制之。”如此“内”、“外”之别，笔者觉得，最为靠谱。 

由此可见，文本中的“外”，是针对着“定计于内”，或“庙堂之内”而言的。因而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在最高统帅部形成决策之后，就必须付诸外在的、战场上的行动，即“乃为之势”，以相应的兵势——守势、攻势、决战之势、制胜之势——去实现决策目标。而兵势具体怎样部署，仗怎样打，将根据我方利益的需要，视具体情况随机进行决断。

从以上分析中，不难看出，“势”的概念，是战争决策完成之后最重要的概念。“为势”是一个关键环节。在这个关键环节上，原本内部的，属于思想过程的决策，将会被转化为外在的，属于行动范畴的操作；如何把握这一环节，“因利制权”，“按计为势”，是对战争指挥者的最大考验。

这个“势”字，是在《孙子兵法》里的一条主线。在接下来的各篇里，孙武很多的论述，都是围绕着“势”以及“势”的运筹与转化而展开的。孙氏“形势辩证法”属于《孙子兵法》里的核心思想。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孙武在他的兵法的第一篇里，在其他各篇讨论他的一系列精彩观点之前，一定要把“势”的概念率先提出来。 

对比后世人对《孙子兵法》的领会，不难看到，由于孙武关于战前决策的讨论（这些讨论基本上是属于哲学、政治学层面的）太精到了，以至于很多人忽略了他夹在决策论和“诡道”之间的，这一简短的关于“势”的讨论。

必须看到：战前决策中要素比对上的优势，即古人所说的“胜算”，不管有多大，毕竟不能等同于现实的、已然握在手中的胜利。战前的两军要素分析和对比也不能等同于实施战争的战略。一方面，战前分析再周密，仍可能存在有未知、未全知或疏忽的地方。另一方面，无论握有再大的胜算，在战略部署上、战役指挥上和战斗进行中，也存在闪失的可能性。要想获得最后的胜利，就必须营造强大的兵势，把战争总体决策转化为每一战争行动的实效而贯穿到底。

顺便说，在读中国经典兵学的时候，会发觉古代中国人没有一个明确的战略、战术和战斗（战场操作）层面的区分。对他们来说，所有的战争行为，无论多大规模，都需要以理性决策，计谋取胜。因此战略，甚至比战略更宽泛的政治学理论，经常是与执行层面的讨论掺和在一起的。

在孙武的系统里，“势”就是这样一个概念。它虽然只有一个字，却打通了从哲学、政治学到战略部署、战术操作等各个层面。对这一个字的意思，读者切切不可忽视。 

点评：

其实，“势”的意义，在于它揭示了世界上很多成功与失败的内在逻辑。

除了价值观所决定的，属于“得道”或“失道”范畴的成败，为什么也总有一些人，振振有辞地把本不至于失败的事情给办砸了？那种干到半路把队伍干散摊子的革命，初见成效却推行不下去的改革，刚搞出样品就无疾而终的创新——类似剧目，在很多国家，很多组织，在人们眼前不断上演。

对于中国人来说，把这些事未成而“势”先衰的现象，解释为无法聚集起逐渐高涨的力量，形成一种“大势所趋”，应不难懂，尽管那种“势”如何“为之”（如何营造出来），很多人心里还是觉得有点神秘。

想弄明白吗？那么就还得接着往下读。在后边的篇章里，孙武对“势”还有更多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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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作者近年为新质生产力企业提供顾问、咨询服务期间，重读《孙子兵法》的系列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