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孙子兵法》的读者,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就是它的第一篇为什么称为“计”或“计篇”?
“计”有很多意思,可以是计算,可以是计谋,也可以是计划。“计篇”里的“计”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现代注释者认为,这一篇主要讨论的是决策者如何“预测”、“筹划”战争全局的问题,认为它强调“应在深入分析和全面把握战争双方的主客观条件基础上,对战争的胜负趋势做出正确的预测,并据此制定己方相应的战略方针和策略措施”。
还有的注释者,很笼统地认为这篇主要讲的是“战略”或论述“战略的重要性”。
在古代注释者中,曹操写道:“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即高层战争决策会议上要讨论的重要议题。
在《十一家注孙子》中,杜牧的解释比曹操的更为详备。他说:“计,算也。曰:计算何事?曰:下之五事,所谓道、天、地、将、法也。于庙堂之上,先以彼我之五事计算优劣,然后定胜负。胜负既定,然后兴师动众。用兵之道,莫先此五事,故着为篇首耳。”
尽管有以上种种注释,它们都值得重视,但还是给后世读者留下了诸多疑问。
其实在这一篇里,孙武并没有阐述任何具体筹划或计算的方法——那些都是《孙子兵法》下一篇“作战篇”的内容;关于“趋势”,他也没有做什么讨论。他只是提出了考察一个国家战争实力的几个重要方面,或一个国家战争实力的主要构成——对敌对己都同样适用的分析要素。
孙武说,因为战争事关人民社稷的生死存亡,所以统治者做战争决策的时候,必须“经之以五事(即道、天、地、将、法这五个方面),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也就是说,在下决心与目标对手要不要打的时候,先要对己方能不能打赢做一个基本判断,而要做一个这样的判断,则要从五大方面去考察、去比较己方与目标对手以及有关其他各方的情况。
所以简言之,“计篇”讨论的就是这样一个整体战争决策的问题:一场战争凭什么打赢?要凭五个方面的要素,也就是在这五个方面都要做到比对手强,压倒对手。他的言下之意,当然是完全没有胜算的战争,那就想都不要想了。
孙武接下来又为以上各大方面分别开列了要考察和比较的重点。有七个重点,一般人结合上述五大方面,统称“五事七计”。比如在考察“主孰有道”的时候,要看是否“民与上同意”,也就是这个国家在做战争动员的情况,是否能做到万众一心、同仇敌忾。
孙武写道,他的理想状态,是“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这些定义,言简意赅,全都做到,殊为不易。它们其实是一个国家级的备战纲领,也是一切想要建成军事强国的国家的系统化、制度化努力方向。因而民国时代军事家蒋百里将这一段称为“建军原则”。[1]
由此可见,孙武说的“五事”,如果用现代语言表达,最贴切的定义,就是国家军事实力或战争实力的五大要素。
将这五大要素“计于庙堂”,也就是说在战前决策过程中,对己方和敌方的军事实力和临战状态按照这五大要素,做观察、分析、比较和权衡。正像杜牧所说的:“先以彼我之五事计算优劣”,然后判断己方获胜的把握。
而最能反映孙武(或先秦兵家)的独立精神和冷酷理性的,当然就是他毫无顾忌提出的,“计于庙堂”的第一条,就是要判断“主孰有道”。相比之下,令人遗憾的是,作为本身既是军事家又是君主的曹操,在这一段下边写下“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的注释。他在把要素分析内容更加细化的同时,却把“主道”这一条给撇掉了。曹某人的气量,与孙将军的相比,看起来是差了整整一个级别。
《孙子兵法》也证明了,欧美国家关于东方战略思维的流行看法是多么的荒谬和低级。
孙武“五事七计”的体系自2500年前就已提出。但直到现在,到谷歌上搜索东西方战略思维比较,立马就会呈现一种说法,认为西方人重视分析,计划严谨;而东方人依靠直觉,随机应变。这种说法,如果仅仅是针对二战时的日本人,或许不差,但如果是针对所有的“东方”人,其实则暗含着相当大的自我优越的虚妄。
尽管《孙子兵法》早已翻译成各国文字,在英文里甚至有多个版本,但欧美的战略学家们仍然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系统才是系统,而孙武的系统只是“直觉”。这只不过是因为,出于他们固有的文化封闭性,他们只愿意把孙武最机智的只言片语挑出来为己所用,而不愿意把《孙子兵法》视为一个体系。
思维上的虚妄导致行动上的盲目。其实,很多发动战争的西方人根本表现不出欧美战略学家标榜的计划性、分析性和控制机制,至少直到战争打了很长时间,旁人也看不出来有那种迹象。
甚至当他们信誓旦旦发动正义战争,推翻无道之君,对如何以“有道”替代“无道”,或如何从操作层面保证战略目标的实现,或维持胜利局面的稳定,他们也完全没有系统性想法。结果一场战争打下来,只相当于一场自我折腾。
或许也有人会问:仗还没开打,凭什么做个要素分析,就会预知胜负?虽然这一点,在《孙子兵法》里,似乎天经地义,毋庸置疑。但依照许多现代人的看法,战争的胜利,岂不就是“打出来”的吗?
这就引出一个新的话题——它是中国经典兵学里一个非常重要概念,但在“计篇”里却没有直言。这个概念就是“先胜后战”。
孙武“先胜后战”的概念,是在“形篇”(《孙子兵法》第四篇)里明确提出来的,即“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他否定了胜利仅仅是靠“打出来”的粗浅认识。战争看似蛮人角力,但对人民社稷富有责任心的统帅,却一定不可以把战争仅仅视为蛮人角力,一定要通过尽可能高超的理性决策确保战争的最有利结局。
因而孙武指出:胜利的军队总是要先制定胜利的战争计划、创造胜利的态势和条件,而后再投入作战;作战只是它的胜利计划的具体实施。而失败的军队,则总是要在同敌方交火之后,才忙于寻找侥幸获胜的机会;却无奈侥幸获胜的几率少之又少。孙武的这些话,在国外网络上,倒是属于经常被引用的一个战略观点。
南宋兵学者张预在给《孙子兵法》的注释中写道:按孙武提出的“主孰有道”等几个问题为标准来判断,具优者,“则未战而先胜”;而具劣者,“则未战而先败”。“故胜负可预知也。”
不过在孙武系列论文的开篇里,他不能就“先胜后战”展开说那么多。他在这里只是告诉他的读者怎样进行战争决策(也就是“庙算”),以及战争决策中最有实质意义的程序是什么。
他说,要想制定克敌制胜的战争计划,就必须在庙算的过程中,根据上述五大要素,对交战各方军事实力和临战态势做全面周密的观察、分析、比较与权衡。凡庙算周密者,有望胜出;而庙算不周者,则胜算较低。如果连想都不想就草率出兵,显然就谈不上胜利的希望。
孙武的原文是:“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在这里南宋人张预又加了一段说明:“筹策深远,则其计所得者多,故未战而先胜。谋虑浅近,则其计所得者少,故未战而先负。多计胜少计,其无计者,安得无败?”说到这,已经就说得很清楚了。
点评:
以现代人的语言定义,孙武式的实力要素分析,就是一种最好的战略计划。
现代企业管理大师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曾经说:“战略性计划应该是一种分析性的思维,应该是将各项资源用于行动的承诺。”决策者要解决的问题,首先就是从思想上到行动上,要构建一种怎样的未来的问题。[2]
然而有的企业的竞争“战略”,体现的只是机遇意识或时代宏愿,缺少自我审视和自我承诺。
一个组织的领导者,必须不怕正面回答类似“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的问题,并想办法去及时弥补仍然欠缺的要素——这样才算具有德鲁克所说的那种履行承诺的能力。
21世纪的组织,是不是都存在那种严肃的高层“庙算”机制,能够就孙武2500年前提出的那些问题,展开实事求是的讨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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