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是写给君主看的(具体到孙武的case,预期的读者就是吴王),也是写给同时代和后世的军事家看的(首先是即将把他引荐给吴王的伍子胥)。
但与此同时,《孙子兵法》也是孙武,作为一位自命不凡的青年贵族,对自己的满腹才华和英雄精神的阐述。这也是为什么整部著作没有半句对君权的阿谀奉承,完全是以与君主对等的口气写成的。
在《孙子兵法》第一篇“计篇”里,孙武(对吴王)说:“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通常的解读,就是“倘若听从我的谋略,作战就一定会取得胜利,那我就(在吴国)留下。倘若不听我的谋略,作战就必败无疑,我也就不会留下(无心在我的思想得不到应有重视的国家谋求一官半职)。”
顺便说,在百度百科上,也列着这段话的另一种解读,是“若将领听从我的意见,他用兵作战就会取胜,所以要任用这样的将领;若是不从,打仗就会失败,所以要开除这样的将领。”这样的解读,好像不大符合孙武著述的整个场景——因为他的读者是吴王,而倘若如他所愿,吴王聘用了他,那么他本人就会是吴国的将领。
由此可见,孙武将自己的家传兵法写出来,作为求职论文,一方面是为了表现自我(那时的他其实并没有自己指挥作战的任何经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选择雇主”。上边那段文字的含义已十分明确:“我写的这些,你要是看得明白,我就乐意为你服务,肯定会帮吴国打胜仗。你要是看不明白,我也不会留在这陪你打败仗。”
也是在“计篇”里,孙武为具有思辨才能的职业将领提出了选择雇主的重要原则。他写道:“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哪一类国家、哪一类制度有战争获胜的希望,看上述几条,即可判断。而言外之意,对于职业将领来说,不具备这几条,你帮也白帮。
孙武当然希望他的所有职业军人读者,也会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对上述问题做出自己的回答。可惜的是,作为把他推举给吴王的介绍人,伍子胥却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竭力劝说一位无意听劝的君主,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孙武把自己的国家评判要素写进他兵法的第一篇,作为制胜要素的第一条,可见他对这个议题的重视。
在孙武开列的那几条里,最重要的一条,应该就是代表着春秋时代哲学革命的“主孰有道”。孙武把这一条摆在其他各条的前面,显然也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这一条最为重要。
说起“道”,人们不免想起道家哲学。中国人通常以老子为道家哲学的代表人物。但学者多认为老子的活动时期要晚于孔子(前551-479)。而作为孔子同时代者的孙武(约前545-约474)却能够先于老子以及《道德经》,大张旗鼓地提出了“主孰有道”的议题,将“道”的概念明显置于儒家推崇的“仁义”、“礼制”之上,这不可能是老子教给他的。
考虑到《孙子兵法》并非源于孙武本人的实践经历,而是大部取自其家传之学,如此成熟的“道”的概念,应反映出在春秋早期(即孔子出生之前),至少在某些贵族封邦(比如孙武的故乡齐国)的精英人士中间,已经形成了以“道”或者“主道”为基本框架的政治学话语。
倘若人们认定老子生卒年晚于孔子,那么孙武就是比老子更早的道家哲学旗手,只不过他把他的哲学思考写进了兵法,而不是以更抽象的语言写成了哲学专著。
以“主道”论胜算,或源自道家,但其关注范围,绝非仅限于“道”,实则遍及于天下,也融合了儒家仁论。孙武之后的众多兵学著作都继承和发扬了孙武开辟的这一传统。最值得注意的例子,包括《六韬》(或称《太公兵法》)里引用周文王的谋士姜尚(姜太公)的一段话:“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六韬》中所记录的姜尚,正是上边这段话的身体力行者,以个人行为,彰显出春秋时代的士人为“仁者”谋的政治抉择。
但孙武所讨论的“主道”,与同时代的古希腊人政治学有所不同。希腊人聚焦的是国内政治的事务,即一国的政权构成及演化过程。
而孙武所主要关心的,是在日益频繁、复杂的多国利益角逐博弈中,一个国家的战略处境和行动法则,尤其是如何克敌制胜,营造有利于己方的和平。因而他的“主道”,也可理解为国际关系中,政治家所选择的建立和巩固权力的政策导向。
孙武提出要判断“主孰有道”,言下之意,就是说世界上存在有不同的“主道类型”,尽管有哪些类型他并未明说。很遗憾,古代中国人在竹简上写书,总是会省略很多该说的话。但是在他所知道或见到的现实中,可以想见,应包括如下类型:
“主道”类型一:维持多国秩序的强大王者,或者“霸主”,类似现代人说的hegemony(比如曾经的殷商),一方面要发动战争,对抗来自远方的利益角逐强大对手,另一方面还要在周边地带,或自己势力范围的后院,不断讨伐叛逆,抵御外侵,属于长期消耗、风险积累型。
“主道”类型二:虽是大国,有发动对外战争的能力,但由于内部关系复杂、压抑,不能形成有效的集中整合,自身发展、图强缺乏动力(比如楚国,这一点伍子胥的身世就是明证),或许是更加严重的长期消耗、风险积累型。
时不时地,也会有一些国家的君主,罔顾自己的有限实力,幻想自己也是世界霸主之一,竭尽全力扶持某些海外代理人,但终归力不从心,陷入自我孤立,自我磨难的困境。
“主道”类型三:有能力团结本国民众,同时以天下共主的担当,召集他国,定立公约,通过发动联盟战争重建大范围的和平秩序,为成员国的共同交往和各自发展创造条件,属于效益大增、风险可控型。这种情况应是西周的初期。春秋时代的齐国和晋国,在作为霸主期间,似乎也有点这种架势,但无奈很快就滑向了类型二。
而对于小国而言,也有不同类型的“主道”:
“主道”类型四:为了追求某种眼前利益,不惜以自身的有限资源(或重要性)将周边势力卷入多头争端,以求在大国拼抢中扩大或确保一己的生存空间。但这种火中取栗式的行为,不但难于自保,反易引火烧身。这种“既无力强,又不甘弱”的“主道”,几乎完全出自于主政者或统治集团的“小聪明”或对待生死攸关问题的油滑态度。属于效益不确定,且风险极高型。
西周末期的申国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申国勾结外族反叛,导致了西周的灭亡,而自东周建立伊始,就已不再听说申国的消息。
“主道”类型五:有些小国,长期依赖霸主保护,安于现状,不具备足够的自主军事能力,属于长期失能和高风险型。他们一旦遭受外侵,而霸主无暇应对,便只好痛失国土,集体逃亡。齐相管仲(?-前645)在任期间帮助重建的几个小国,可能就属于这种情况。孙武的故乡也是齐国,应该知道他们的教训。
“主道”类型六:另有小国或后起之国,励精图治,在军事、外交两条战线上同时推进,却也能维持自立,甚至起死回生,属于锐意经营、风险可控的类型。春秋时代的秦国,作为周制下最后一个封邦,经过几代人的征伐,终于从外族占领下夺得八百里秦川作为领地。秦国在战国时代的霸道崛起则是后话。在《孙子兵法》成书后不久,范蠡辅佐下的越国打败了曾经战胜自己的吴国,亦可算一例。现代国家中的瑞士、芬兰和新加坡也可归于此类。
以上六个类型,只有第三和第六个类型有“民与上同意”(民众与政治家意见一致)的基础;而其他几个类型,在孙武看来,应该都属于业余客串和“草台班子”的水平。作为职业将领,帮助它们打仗纯粹是浪费才华。
当然,“主孰有道”只是孙武给出的判断要素中的一条。一个国家,只有在“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这七条或七大要素上都具备了足够条件,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点评:
在现代市场经济中,人们在选择创业伙伴的时候,是不是内心也要有几条判断标准?那些心存理想、身怀绝技的人,在选择雇主的时候,是不是也要看一看“主孰有道”?又比如投资家在选择企业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关注一下被投企业高层人士的个人经历和全局观点——至少看看有没有三观完全不合的人,看看跟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够合作?
对于越是下定决心好好搞研发或埋头做生意的人来说,这些问题,越是一辈子也绕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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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作者近年为新质生产力企业提供顾问、咨询服务期间,重读《孙子兵法》的系列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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