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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学政治学的人,从美国极富戏剧性的2020大选以及后续剧目里,能看出来哪些教训?又反映出什么问题?禁不住有所反思。恰好日前,友人造访,遂炉边煮酒,夹叙夹议,逐一道来。
 
中国人有“事后诸葛亮”一个说法。原本是讽刺的意思,说只有在出了差错以后,才醒过昧来到底错在哪里。
 
然而一个冷酷的现实,是即使做“事后诸葛亮”也得具备一定的本事。尤其是在各种信息网上流传、几乎每个人都是媒体的时代,你到底信谁?自称“谁也不相信”很容易,暗地里却会发现就连“只信自己”或者“只凭直觉”都做不到。就像凯恩斯在法西斯主义流行的时代所说的,即便自称是“从不读书”或“天助神佑”的政坛狂人,其实不过是过气学者、三流作家的理论仆从,到头来都是不由自主叫人家摆布了自己。
 
一个“拒绝当事后诸葛亮”的案例,就是美国大选以后中文网上仍然泛滥的粉川、挺川、惜川、耿耿痴情期待他神奇翻盘的言论。
 
对一个种族主义色彩很浓、公共服务能力也很业余的草莽政治集团,作为“黄脸人”,有什么好那么动感情的?即便你绝对认同R党代表的保守主义,看看川普提名的各位保守派大法官,不也是对川普“数百万、数百万”假票的投诉根本不予理睬吗?
 
事实上,在美国那样的制度下,政治活动分子做某一派别、某一人物的死忠,也会牺牲掉自己与其他派别、其他人物的谈判合作筹码。从它的政治文化上看,太过激情地卷入某一派别,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效忠某一个人,除非出于宗教信仰,不是一种理性的表现;“非理性”是不会受尊重的。(顺便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一些白人团体才制造了川普是上帝委派治理天下的神话。)
 
可惜一些在美华人不懂这些。他们对政治的理解,以及对美国的认识,仍带有很多旧时中国留下的烙印。
 
以长远的观点看,狂热支持川普闹选恐怕最终会对华裔、亚裔群体的利益与发展造成伤害——因为这种行为与其他少数族裔群体已格格不入,日后人家也会对把你作为另类看待。而红脖子对亚裔川粉也根本不会心存感激,凡喝了酒了,气不顺了,还会更加变本加厉对亚裔进行攻击。川普败选后全美各地仇亚事件暴增,就是证据。
 
不过,川普闹选的最大伤害,或者说川普政治的最大受害者,不是别人,而莫过于他自己所属的R党。
 
川普闹选,实际上是以一己之利,以及自己想象的或杜撰的道德高地,绑架R党以及美国整个保守势力,逼迫它们的所有成员做出按人划线、按人站队的选择,造成R党内部的严重分裂。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因深知川普闹不出什么结果,有一些R党人士已公开拒绝了川普关于竞选舞弊的说法;对于D党向川普提出的第二次弹劾案,他们其中也有人乐见其成。
 
但时至今日, R党为数众多的国会议员、基层群众都仍顽固站在不甘寂寞的川普周围。根据美国作家Peter Hessler(中文名何伟,曾出版过《江城》等著作)最近的杂志报道,中国的义乌商人已开始在履行“川普2024”的竞选旗帜订单。
 
但一个失败的,还要为1月6日国会山骚乱(不少美媒甚至称“叛乱”)担责的78岁老霸王(川1946年出生),在政策上提不出任何新意的前提下,怎么能获得比2020大选更多的支持?怎么能叫美国社会更加团结而不是更加分裂?
 
对与2020大选都没有支持他或不再支持他的工商界,特别是金融界、科技界的大企业,川普又能拿的出什么策略来博得他们的青睐?
 
与此同时,当川普在党内仍保持如此强势地位的条件下,R党还有没有可能推出更具希望(比如更年轻、更具社会凝聚力)的其他候选人来纠正他的问题,或改善与其他社会群体的关系?
 
这也就是说,有川普一个人坐在那儿当老大,R党任何其他人想要出头或许都不容易。
 
这样一来,R党就很可能沦为一个只有简单议程,甚至没有明确纲领,而只为一人打拼的闹事团伙,就像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形容的那样,变为一个“流氓无产者”群体。
 
也就是说,照着R党现在的样子,当川普把它的基本群众与它的核心精英分割开来,这不仅对于R党,而且对于美国制度而言,都是一个性质严重的挫败。
 
历来,R党是两种美国人的集合体。一种人是代表大工商利益,有全球眼光的人,被学界称为“世界主义R党”(Cosmopolitan Republicans)。从尼克松、里根到布什家族都属于这一种。集合在他们身后的,是大批以维护现行体制长治久安为己任的智库战略家。曾几何时,相对于D党只侧重社会政策的倾向,R党还堂而皇之自称是有思想的政党。
 
而另一种人,被轻蔑地称为“小镇R党”(Small Town Republicans)。他们遍及内陆各地,笃信宗教,文化不高,小富即安,生性保守,骨子里还传承着种族主义的倾向,是既得利益、既有秩序的维护者。但他们习惯的生活方式却由于传统制造业的不断萎缩而难以为继。因而他们特别容易受以诅咒变迁为内容的民粹主义的蛊惑。
 
如果把这两种人的联盟拆散,那些“世界主义思想者”将找不到让自己想法付诸实践的组织平台;而那些一切变化都看不上眼的“小镇保守主义者”也会因为失去前者的领导力或约束力而变成一种极端势力。这些人不但2020-21年已沦为川普的工具,而且日后,仍有可能为后继的“川普主义”者(那种打着民粹主义旗号的政客)而效力。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把“流氓无产者”定义为“旧社会最下层中消极的腐化的部分,他们有时也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里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状况,他们更甘心于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定义极富远见。这个定义,也从社会理论上,为20世纪法西斯主义的崛起,以及社会内部大规模暴力斗争的现象埋下了伏笔。
 
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不仅1月6日国会山的闹事者会被绳之以法或被雇主解约,D党与自由派媒体更会借机对保守派政客与媒体进行一次清算。
 
R党的建制派、温和派会发现自己日趋变成一个少数群体;他们的影响力与过去相比会大大削弱。还有一些不愿做“川普党”的R党人士甚至会中断仕途,脱离R党。
 
作为反衬,D党中的左派或激进派,包括自称“社会主义”的桑德斯、AOC以及其他闹极端平均主义的人,则因此次为拜登助选有功,却可堂而皇之地扩大自己对国内议程的影响。
 
于是,无论在R党还是D党,或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传统的中间派势力的影响力都会受到相对削弱和挤压。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随着主流媒体产业的左右对立和公信度陷落,以互联网为载体的民间媒体、派别媒体,甚至不公开刊行的“地下媒体”都将大行其道;这些媒体要想生存,几乎别无选择,必须靠无休止地制造和贩卖各种版本的阴谋论。
 
像这种政治格局,有可能造成社会的更加分裂,以及未来政坛的更加剧烈的左右摇摆。
 
从这里人们可以看出,野路子的“川普主义”不但害了R党,而且把D党里的建制派、温和派,以及把美国主流媒体产业也都坑害了。这种影响到底有多大、有多深?有什么样的势力,什么办法方可将其势头扭转?这些问题一时都难以回答。
 
虽然尚无证据证明因“川普主义”这一折腾,美国就会如同雅典、罗马的后期那样,势必衰落,但这个国家的未来领导力,不可避免将建立在一种经过重新组合的社会合作与治理思路之上。这是一项需要极大责任心、创造力才能完成的使命。川普的影响越持久,实现这一使命就可能需要越长的时间。
 
不过还值得注意的是,美国企业家也在发挥作用。
 
一方面,为了早日结束“川普主义”的业余治理,从华尔街到硅谷,从索罗斯、布隆伯格到苹果、脸书都给D党出了大钱。根据2020年9月的报道,拜登手里的竞选经费是4.66亿美元,而川普是3.25亿美元。
 
在佐治亚州前不久的两名联邦参议员的选举中,因这两个席位将决定哪个党能在未来的参议院占多数,两党打竞选广告就花了近5亿美元。D党候选人Ossoff获得的选金是1.06亿美元,其R党对手的是6400万美元;而D党候选人Warnock的是1.03亿美元,其R党对手的是6800万美元。
 
另一方面,对川普闹选,他们都予以批评和谴责。对最近被视为暴力反叛的占领国会事件,他们不但集体发声,而且及时采取行动,中止了对占领者表示同情、支持的政客的资金支持。
 
大互联网公司还一致封杀了川普及支持者的声音与平台。脸书COO自豪地公开说,当民主受到威胁,必须毅然采取行动。
 
正如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所说,企业家都是爱国者。除了少数个案之外,企业家天生不应喜欢瞎闹,不应是极端主义的行动者;他们的利益所在永远是“中间道路”,包括有限政府,稳定法治,透明政策,以及各种各样的谈判机会。
 
在一个新旧生产力转换,传统意识形态已然老化,新的治理理念尚未形成的时期,企业精英与行政专家之间的合作可以是一种社会的稳定机制和避险机制,至少应该比让某个野路子政客登台好一些。不知在今天的美国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华盛顿共识”?
 
(原作发表于2021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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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刚

张晓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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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为《中国日报》评论撰稿人。后长期就职财经服务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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